我人来此世间之时的最初之际,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,未带半分财产,也没有半个同来的朋友,即使有双生的姊妺兄弟,可能也是出生之后的偶然相遇;即使曾是相约投胎的,但在改头换面地重新做人之后,也难忆及过去。
出生之后,如果父母并不欢迎婴儿的光临,继续生存的可能性便很少,但天下父母,只要身心健康的,没有不爱护儿女的道理。因为父母之爱护儿女而予以抚养成人,也正是为要填补他们的苍凉之感。
人于初生落地之后,总以为父母是最可靠的人,故其每遇困难痛苦或恐惧之时,便会想起父母,呼唤父母,以期父母来为之解救保护,除了父母之外,一切的事物都以为是靠不住的,除了父母之外,自己也是绝对苍凉的。
年事稍长,知识稍增,思想稍微有了自觉自察的能力时,又觉得父母虽然爱护我,但并未真正地了解我,我的兴趣,我的向往,我的祈求,父母并不能全部知道,全部给予最大的同情和扶助;还有一个严重的问题,父母即使全心全力的爱护我,但是父母不能不死,并且绝对多数的父母,都是先儿女而去世。于是,当我察觉父母与我时代与身心之间的距离时,我又感到孤独的苍凉了;当我想起父母会先我而去,或者已经先我而去时,我更感到孤独的苍凉了!
但是人总是不甘寂寞的。即使自己并不知道什么叫做人生的苍凉,但此人生的苍凉境界,不因为我不知道,而就不来找我(其实是我去找它)。成年之后,我有一个强烈的要求,除非我去出家,而将自己的生命,接通另一条超然于物质之外的源流,否则我的此一强烈的要求,必盼求其实现,以慰此一苍凉的人生。此一强烈的要求便是男女之间的相互求偶,男女的结合,属于生物方面的自然趋势,但也更是填充苍凉之感的一大倾向。
事实上,男女的结合,属于肉体方面的成分,远较心灵根源的投契者更多。当然,道德或良心的责任,亦恒使得男女的婚姻关系,维系至于终身。但在婚姻关系的联结过程中,除了新婚热恋的期间,同床异梦,乃是不可避免的现象,虽然很多人都不肯承认。因为夫妇的知识水平,生活的情趣,以及对于各种事物所抱的观点,往往是不能一致的,因此也就会觉得我的对方并不真的了解我,甚至可说并不真的全心爱着我。于是,当我对自己的配偶感到乏味,而对另外的男女感到兴趣乃至倾慕时,这便告诉我,我在感到人生的苍凉了。因为无人真的爱我,我不甘寂寞,所以我想另找一条出路来安慰我的苍凉之感。
再有另外一个角度,有人说:“人生得一知己,可以死而无憾。”事实上,人之处世交游,无不希望朋友把我当作朋友看,乃至把我当作他自己一样,像爱护他自己一样地来爱护我。当然,这也是安慰苍凉之感的一条出路。可是不幸得很,人多数是自私的,我固希望他人把我当作他自己看待,我却并不能够也把朋友当作我自己一样的看待,因此,我如仔细地考察一下,并没一个朋友能把我当成他自己一样看待的,所谓“共患难不共安乐”的事实,根本不能免除的。人在苦难时,为了抢救自己,不难同舟共济,一到苦难的因素消失之时,为着自己的利益,便不能没有自己的打算。即使对于过去患难期中的难友,给予帮助,也不能像对待自己一样地去对待难友;同时,如能全心一意地去协助难友,难友本身,也会因其自尊或自卑感的作祟,觉得接受这种协助,乃是出于彼此间的万不得已!于是朋友以为我没有把他当作自己看待,我也觉得朋友没有体谅我的真心相待。因此,我人在世,并不会有知己的朋友,除非是圣人与圣人之间,即使是圣人与圣人,也要他们的圣格相等,所谓“唯佛与佛”出世的圣人才能求得绝对的和谐一致。一般的凡夫,是不能没有其孤独苍凉之感的。
再说,人之有生必有死,人生短短数十年,从出生落地,便在片刻不停地奔向最后的一站。当生的时候,便已决定了死的命运,虽然大家都怕谈到死的问题,但是死的安排,并不因为我怕,它就不来向我接近,这是大家非常清楚的事实。尽管世上有许多人做着如此的宣誓:“未能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,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。”也许当其激情洋溢之时,真有如此的打算,所以要做如此的宣誓,实际上,谁曾看到真的如此?即使殉情殉国的烈女与壮士,但在死的时候,绝不会恰好一齐躺下,至于躺下以后,照佛理而言,由于各人业力的不同,彼此神识的分聚离合,也是一个不可知的境界。所以孤孤单单地来了,又苍苍凉凉地去了,不知是从何处来的,也不知将往哪里去的!在此景象之下,如果我还没有任何宗教信仰,便有一个现实而以为是可靠的要求,要求我有我的下一代,我虽死了,由我而来的下一代,仍可继续传至下一代的下一代,以此下一代的存在,而来补充我的必将不存在;弥补我的空前绝后的苍凉之感。所以一般以现在或以人为本位的学者们,尤其是中国人的传统观念,都以传宗接代——即使是广义的包括了人类文化与民族精神,为其永生的安慰寄托。
事实上,子孙传代,子孙的肉体固因由我而来而得存在,但是子孙的事业不是我的事业,子孙的成就不是我的成就;尤其是子孙的思想及其由思想所产生的一切行为活动,虽或带有若干成分的遗传色彩,但却绝对不能代表我的一切行为活动。再说,子孙之怀念父祖先人,也不能如父祖先人之希望于子孙的那样热切。孔子说:“父在观其志,父殁观其行;三年无改于父之道,可谓孝矣。”孝子尚只能三年不改父道,可见一般人对于父祖先人的遗志家训,实莫不随着时日的消逝而渐予淡忘!至于一个民族的思想精神,自皆有其传统的反顾,但是人类社会的进化,先王与后王是不能偏废的,然此先王的遗产,已是整个民族历史的共业所成,而不是单独个人价值的延续了。
真正要求自己能够不苍凉、不孤单,并不是去要求外力来弥补自己和安慰自己,而是以自己的力量去弥补他人的苍凉与孤单,唯有把我自己的苍凉感彻底忘掉,自己才会从苍凉的痛苦中得到解脱。显然,以常人的看法,即或人格崇高如圣人,他们亦当有其苍凉之感与悲切之情,并且较诸常人更为深沉,常人少有相互通契的朋友,圣人当更少有相互通契的朋友,因为圣人的胸怀,常人对之,总是莫测高深;相反,道高魔也高,如果真是一位以救人救世救众生为本怀的圣人,必也会有很多人把他当作敌人来攻击!但是,凡为一个真正的圣人,他们的心境是非常平静的,他们把一切众生的痛苦看成自身的痛苦,除了解救众生的痛苦,没有别的要求可言,因他们彻底忘却了自身的利害,所以看一切众生的事等同自己的事;唯有在这样的心境下,他们才真能超越了苍凉的人生之感!
圣严法师(一九六二年五月于美浓,刊于香港《人生》杂志二七八期)